一个老大学生眼里的王若水

周荏

一、第一次见到王若水

1995年秋,身体健壮的孙蓬一*突然去逝,在八宝山公墓遗体告别的那天,来了很多人,有文革中支持他的,也有反对过他的,原文化大革命中的北京大学<<井岗山>>就来了不少人。当然孙蓬一的生前好友更是络绎不绝,不过出乎意外地王若水也来了。因为大家知道他身体不好,所以都关照他不要太劳累。

王若水,知识界尽人皆知,当时我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写的关于<<桌子的哲学>>,早年得到过毛主席的称赞。但在文革中由于他给毛的信,得罪了"四人邦"以及毛,毛又贬了他。

还看到过他访美回国后写的文章,深刻而有趣。使我对美国人的幽默,感到十分的好奇,而且从此开始思考这个被我们一直视为万恶的、腐朽的、垂死的美帝国主义究竟是怎样一个国家。

此外就是他与冯媛的婚姻,在当时感觉就像是海外奇谈。那天,看到王若水到达之后,许多人都围着他问长问短,我没有过去自报户口,其实我很想借此极会与他认识。

二、给王若水送材料

几天之后,孙蓬一的夫人柴树媛来电话说王若水想要些材料。因孙蓬一生前多年被批判、挨整、抄家、关压,所以有些书藉、资料曾存放在我这里。虽然大多己转交有关人士,但是在一次我去卖废报纸时,看到收购者刚刚收购了一捆文革材料,大都是油印小报;所以我便又回家,拿了一些旧杂志连同报纸一起给了收购者,而换回来那一捆文革材料。此事我曾告诉过孙蓬一夫妇。

因不知王若水要那方面的材料,所以我便提了一部分去了王若水家,让他自己选择。王若水家在人民日报社内的宿舍,进了报社大门要走很长的路,汽车不准进院内。他住在5层楼上。我没注意有几间房,只是觉得他的书房和不大的客厅那儿那儿都是书。厕所里的水管子不只一处漏水。傍晚,冯媛回来,我在他家吃的晚饭。饭桌就放在狭窄的门厅。没想到原<<人民日报>>的副总编辑、国际知名学者的住房如此简便。

三、为聂元梓回忆录写序

聂元梓用几年时间写出近40万字的回忆录,特别是她写出了许多文革前、后众人所不知道的许多事情。她考虑再三,决定给王若水看看,并希望他给写序。给王若水打了电话,准备送去。当时王若水很忙,手头有好几个题目要做,不过还是同意先看看稿子。并且说因为聂元梓已是近八十岁的人了,而他比聂元梓小十来岁,所以他要亲自到聂元梓处去取,而不要聂送。他这样做了,而且之后,又是他亲自送回了原稿。

序言写完交给聂元梓以后,过了两周,王若水又亲自告诉聂元梓,其中有四个字需要改掉,可见王若水之认真。

四、关于对毛泽东评价的谈话

在给王若水送材料时,谈起文革的事,他送我一份他写的<<毛泽东为什么发动文革?>>的文章。当时我便草草看了,并立即表态说我不同意他的关点。我说得很强烈,而且用词很不礼貌。而王若水并没有生气,只是说可以各持己见。

过了几天,我对原<<人民日报>>理论组的胡志仁说起,胡志仁十分生气。说我没大没小,而且说:"你有多少见识?只是大、小字报上了解点事,再就是听点小道消息。而王若水是他个人的切身体会;并且就其阅历、资历、理论水平以及作学问的严谨王若水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其实不用胡志仁说,我自己回来仔细看过文章之后,已经十分后悔自己的莽撞。我给王若水写了如下的一封信:

王老师: 您好!现寄去我的第一篇文章的题目:《毛泽东的野心》。这表明我已经投降。您经历了几十年的痛苦转变过程,而我差不多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光就转过来了,这是因为您的说服力太强了。

我想,您一定觉得好笑,一个如此孤陋寡闻,无知幼稚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或者说是卖冰棍儿的老太太居然和我讨论起毛泽东的功过问题!我为我的冒矢感到十分内疚,但同时也感到兴奋,因为没有这种天真无邪,绝不会有如此地唐突。唯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这样不礼貌地打搅,会对您健康不利。那天,我见到您时,一点没有您生病的感觉,而且似乎您精力还很充沛,所以才有如此地疏忽。请您宽大为怀,我会找机会去您府上负荆请罪的。谢谢。再见!

而且,的确不久我就去他家。看到王若水似乎一点也没在意,我便不知深浅地把自己写的一些东西给他看。后来他说他对描写性的小说没有时间仔细看。但是我写的杂文<<母亲节>>,他和冯媛都看了,说写得不错。我非常感动。因为那篇文章是与政治、哲学、文革毫无关系的个人生活体验。

在重提文革时,我依然坦白我对毛泽东的崇拜原因,我说希望人们在批判毛泽东时,以一个悲剧人物的笔法去写。王若水说:"不是那么简单,悲剧人物不能概括毛泽东。" 接着他又说:"周恩来才是个悲剧人物。"他还提到现在在国外把周总理写得很坏,是错误的。周恩来若是从个人着想,活不如死。

后来,他给我看了他写的<< 从批"" 到右的转折>>。我看后直流泪。因为这件事,在事发当时年代,我便看到过大、字报的报道,而且孙蓬一生前,我们也议论过此事,都认为王若水太书生气了。他给毛泽东的信,客观上等于告了周恩来的状,因为毛泽东肯定是支持文革派的。而王若水本意恰恰相反。王若水为给周总理带来的不利而自歉,并以一个亲历者不厌其烦地费笔墨写出事情的原尾。没有丝毫的喧染,没有添枝加叶,但其详细程度、谈话语气等能把人带到那个年代。这才是真正的记实文章。

1999年某期<<百年潮>>杂志上刊登了他的题为<<辨证法和毛泽东的斗争哲学>>的文章。看后,我给他去电话说:"看了的文章才感觉到您的工作量。"接着我又不识时务或者不无打趣地提到:"毛泽东早年就说过,现在理论文章太少,希望能够看到好的理论作品。不知道毛泽东若在世的话,看了您的这篇文章将是怎样的评价。"我这么说,王若水竟一点也不介意。而且他告诉我<<百年潮>>是从香港某杂志上节选的。后来,他把他的那篇文章的全文打印了一份给我。

五、未成行的博导

王若水身患癌症,多次做手术。但是每次见他精神都很好,而且几乎每次他都一直把我们送到报社大门口。谈到他的病,总是轻描谈写,不过他似乎心中有数。他说,死倒是不怕,只是许多要写的文章没有写完,我也不见外地说:"那就抓紧时间写吧。"他说:"要看许多书,还要查资料,时间太紧迫。"他经常是自己远远地从城东金台路,跑到城西的北京图书馆去借书以及查阅资料。而且为了真正把马克思、恩克斯的著作弄懂,他还要自学德文。因为他认为目前国内的许多翻译是从德文翻译成英文或俄文,然后再从英文或俄文翻译成中文的,所以其中有许多走了样。他是在不断地榨取自己生命中的内存,争取在生命结束前用干。

为此,我提出一个倡议,即给他招募博士生,让他做博导。这样可以让他的博士生帮他收集材料、翻译文章、协助写作。他说:"现在都不让我进大学讲课,还谈什么博导!"我说是没有名分、没有文凭的博士与博导。他同意了。而且我找的这位"博士生"也是治学严谨、为人正派、基础扎实的一位北京大学教师印红标。王若水看过他的文章,表示同意。但不巧的是终因阴差阳错没能成行。假如这件事早些年着手的话,王若水生前可能会有更多的作品问世,而且他活得也会轻松些,为此大家都很惋惜。

王若水走了,从第一次见到他以及以后的每次与他见面就知道他快要走了。但是,真在他走了以后,人们感到的伤痛是巨大的。他带着沉重的思考、待解的题目、深深地遗憾走了。中国失去了一位有真才实学的、可亲可敬的理论家。

*孙蓬一:生前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师,文革中任北京大学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10/8/2002 13:28)

原载“观察”网站:http://www.observechin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