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g Ruos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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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灭的星辉——悼念王若水、刘凯申

陈小雅

1月10日晚,打开电子信箱,便收到朋友发来的的消息:“凯申兄因心脏病在柏克利医院去世”。这是我在一小时之内得悉的第二桩噩耗!

此前,于光远先生告诉我,王若水先生两天前在美国去世了……

尽管在感情上同样难以接受,但我知道,王若水先生与那不治病魔搏斗已经很久了,而凯申先生则认识不久,在我的记忆中仍是鲜活的!

我可以想象若水先生最后的时刻,也是在和病魔的顽强斗争中度过的。听朋友说,因患骨癌,他的脖子已很难支撑那比例上显得过大的头颅。中国大陆的医生甚至想过,是否要为他做一个支架,使他的颈椎不致折断!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立即想到了一种充气“垫肩”,那大概是一种婴儿浮水的体育用品,在旅途,我常看见人们把它作为坐姿睡眠的枕头。我一直想为母亲也买一个,使她不至于在看报纸时熟睡,被耷拉下来的脑袋窒息而亡。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卖处……后来赴美开会,听说若水先生已先行到达波士顿,还出席了王丹办的一个讲座,我以为,美国已经找到了先生的疗救之途……

与若水先生擦肩而过的地方,正是我认识凯申先生的地方。在二零零一年度二十一世纪基金会举办的各族青年联谊会上,杨建利先生把这位董事长介绍给我认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朴实、忠厚而又儒雅!虽不喜交际,但决非刻板狭隘;虽言谈不多,但决不吝惜笑容。一肚子的墨水,没有半点晃荡;愿意从善意理解各种争论,从不对事物进行苛刻评断……也许,这就是人们物色“董事长”的原则?——在我像海绵一样地吸收着注定短暂的美国之旅的所有印象时,也试图发现一切成功的秘诀……

“你没有去看王若水吗?”不记得是谁问了一句。

我很想去看王若水,但因为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我惭愧得不能去!
那件事发生在二零零零年的春节前后,一次为秦川先生祝寿的聚会上。他与夫人冯媛最先到达会场。我与组织者郑仲兵先生比他们到得还晚一点。因与冯媛有过两面之交,我们便交流起同在欧洲时期的信息来。他先生只坐一旁,虽然已经很瘦,却笑意盈盈地,加上一身大红甲克,与他自传上那幅令人难过的照片相比,竟充满着喜气!

我不止一次碰见过若水先生的这种笑容,但我似乎一直没想好,应该怎样去结识先生。去谈他的身体吗?我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哀。去谈他的文章吗?除了佩服我也没别的话。不是同辈人,没有亲密过从,聊些家常理短更不合适。至于相互的信息,同在一个圈子,互相没有不知道的。所以,我一次次地放过了机会,也并无可惜。

但就在那次宴会上,坐在我身边的人民日报理论部的胡志仁先生告诉我,若水的癌症已被判为不治,没有多少日子了,今天,他俩是从医院来的。
听罢这话,我似乎突然与席间的欢快气氛隔绝了,心中隐隐然好象在等待一个庄重的时刻到来。我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被他的言论所吸引的情节;想到了自己的道路;想到了胡绩伟先生在多个场合一再强调的“老少三代”的继承关系,就在今天,给秦川先生的火辣辣的祝寿诗中还提到。

我一直在回避承认这种关系。尽管我的确是被他们两代人启蒙,被他们的思想哺育,为他们的精神所激励,但我和我同辈的朋友,无疑都认为自己是眼界更开阔,思想更解放,情感更宽容的“新一代”……不觉间,宴席已散。就在我返身离座时,王若水先生大红的衣衫占据了我的视野!——他从对面的桌子走来,向我伸出了手。我想先开口,但被什么鲠住了。看着我颞颥的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感到自己的手已被紧握:“我是王若水”——他难道以为我不认识他,竟作这样的自我介绍!我赶紧说了些什么,也许由于是全无准备、或者想表达的太多,我说出的一定是一些胡言乱语,所以,过后便全然忘记!

事后想到这个情节,我忍不住落下泪来!我怎么能不知道你是王若水?在我当记者的那个并不太宽松的年月,我多少次报道过你的讲话,为了挽救你们的言论——自己被一删再删的文章,我多少次与报纸的总编争得面红耳赤!以至最终和新闻界说“再见”。我更记得一九七九年的春节,父亲违反会议规定,把正在召开的理论务虚会文件带回家中,在他没有察觉的间隙,我偷看了它们,并把那些载有你和苏绍智、杨西光、严家其和胡绩伟讲话的篇章偷走,冒着刀割般严寒,驱车几十里地来到郊区,与一个有理论兴趣的大学同学分享“禁果”的滋味!更为不易的是,那同学的妻子当时正面临先兆流产的危险,他是在家中老少的不停的催逼“去医院”的声音中,硬着头皮赶读完这些文件的……

谁都知道,“禁果”一旦被“偷偿”,人类的历史就开始了……一切痛苦也从此而来!

就在与若水先生见面的这天晚上,我写了一篇《秦川与他的朋友们》。其中记叙了和若水的这次接触。我想让他在生前知道,自己是怎样受惠于他和他们这一代人的。我告诉他,由他担当脊梁的人道主义的理念已经融入中国亿万人的心中,并在事业上蓬勃壮大!因而他的生命已在这个永恒的事业中得到延续……不仅如此,我还一相情愿地想让更多的人不失时机地对他进行“回报”。

结果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收到那期《开放》杂志的人,看见刊出的小标题“王若水已是癌症晚期”后,许多立即给他打去了电话。可以想象,这是多么搅扰了他最后的写作,也搅扰了他难得的安宁……当胡绩伟先生告诉我若水的责怪时,我几乎无地自容!

所以,在波士顿,我们失之交臂!

由于在家中照看瘫痪母亲养成的习惯,我每天早晨五点半钟必醒。所以,我必定是会上每天起得最早的人。难得的时间和心境上的宽余,让我得以享受美国乡村新鲜的空气与山野教堂的静谧。而每日我从林间返回时,才有早起者从旅馆往外走。刘凯申先生一定是那其中的第一位。

九月底的北方林间,露水浓重,微有寒意。我已经适时地裹上了薄毛衣,而凯申先生却穿着短裤。忍不住多管闲事,我问了一句“你不冷吗?”他并不见怪,仍是腼腆地笑着,摇摇头。凯申先生的晨练内容是跑步。一圈跑下来,顶着一头蒸气,他必也是最早来到饭厅的一员。大概总是在我们吃完早点离开的时候,年轻的小伙子们才挂着惺忪的睡意姗姗来迟……我感到,凯申先生的时间是宝贵的,他的生活习惯大多是由于他的学者身份所养成,而每天没有“一个对时”睡眠便没有精神的我,则是被家务的规律活活“锻造”成的……

作为东道主的凯申先生,在会议期间总是西服革履、领带整齐的。他有时是主持人,有时坐在听众席上。那右侧前排中间的第一个位置,是他“无冕”时期的宝座。不管“九一一”事件给会议带来了怎样的萧条,不管人们如何凭喜好自由出入会场,也不管发言人说些什么,作为一个心理学家、环保专家的他,永远端坐在那里。他的存在,给人以尊重,也给人以信心。包括我在内,没有人知道他除了是一位大学教授外,还是美国政府环境保护问题的顾问。

凯申先生把自己关于“全球环境问题”的讲座,几乎安排在会议发言内容的最后。在那个讲座上,他以规范的教学方式,用娓娓动听的两种语言,介绍了地球大气、水、资源分布与消费,污染产出与承受在世界人口中分布的状况。他深入浅出的讲解,不仅使每个听众立即从熟悉的周围环境沉入到对不熟悉环保问题的浓重兴趣,还时时能让你体会到那种对于人类的密切关怀。我敢肯定,如果在少年时代遇见这位师长,我肯定会成为他的一位忠实的学生。以至于在他讲演结束后,我不知该怎样让他知道我们的喜欢。终于,在我们同桌吃饭时,我想到了这样一句话:

“如果人类只需要两位看护者,我认为一个应该是上帝;另一个则是环保专家(化学家)。前者可以关照人类的心灵,后者可以看护我们的身体。”

也许是建利先生一次提议造成的误会,来自西藏流亡政府的同胞把我当成了“北京”。不管我对他们提出的问题具有多么浓厚的私人兴趣性质,他们的回应总让人觉得“对话”仿佛在“两个政府”之间进行。一次,在我的发言过后,他们的宣传部长达瓦才仁接着上台,观点也颇有针尖对麦芒的意思。在可以提问时,我按照自己的习惯没有作任何解释或反驳,却是建利和凯申先生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施以“援手”。说实话,我已经注意到,在会上,凯申先生很少发表关于政治方面的见解,大概是他不想让人觉得主持人有成见而阻塞言了路。但他这次却坚决地认为,没有中国的民主化,西藏不可能有其它途径解决本民族的文化和宗教出路问题。

我不知道凯申先生的任何政治背景。据他的姓氏、颅形、眉宇、个头、语言和受教育背景,我判断他并非台湾本地人。一个非本地、而又如此德才兼备的人的见解的价值,是通过常识可以判断的。也许正因为他很少发表政治见解,他的判断在我看来就显得特别有分量。而正是他说:

“不要小看了陈水扁这个人。在他的任内,将实现两岸的三通。”

去“五月花号”参观,本是会议活动之外的内容。我对建利说,我万里迢迢赶来此地,第一目的地就是去“朝圣”。因和其他朋友一时未联系上,希望会议能够安排一下。结果,凯申先生成了第一个附议者。在安排自由活动的那一天,会议为参加者调动了两辆车。使我实现了这一梦寐以求的夙愿!

那时,自私的我,并没有关心凯申先生是否真有兴趣到此一游,更不知道他身患有心脏病……

各族青年的联谊活动,是以一个联谊晚会告终的。在那个晚上,因有法轮功人士恳留交谈,我不得不坐在晚会的一角,一只耳朵听着练功者永不知疲倦的劝说,一之耳朵留给了晚会的欢声。

为了对那欢聚的留连,我甚至把经过生离死别、七八年才有机会在大洋彼岸见上一面,而且从此不知道哪一天再见的王丹从身边赶走,让他融入到快活的歌舞中去……而我,通过那只耳朵,听到建利介绍凯申时称他为“当代抒情歌王”,他和太太,还经常在家里唱“卡拉OK”呢!

沉迷的练功者为我脸上此刻泛出的笑意而迷惑,而我听到的却是“歌王”那羞涩嗓音传来的一首古老的情歌: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

和凯申先生的最后一面,是在旧金山加大柏克利分校他的办公楼前相见的。在会议期间,我谢绝了他邀我到该校做一次演讲的建议。此刻,我刚刚和朋友的一家从柏克利山顶的天文台下来,又一次谢绝了他吃饭的邀请。不是我好拨人情面,实为我此行完全是为满足旅游兴趣,认为以后总有时间的。

愈是我钦佩的人,我愈是不急于走近……
可我不知道那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此时此刻,我更加深刻地感到,若水先生那次反常规的、与一个晚辈的主动握手,具有他告别人生的象征意义。而凯申先生却没有来得及——我就那样钻进车里,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举手,说了声“再见”……

我相信,若水和凯申先生一定是被最近光临地球近边的那颗“小行星”带走了……

——今天,当我面对法新社巴黎1月7日电报道的这条消息,感叹它留给地球人类温情的那一刻时,不能不嫉妒它同时也夺走了我们的宝贵!

若水和凯申先生,你们星光远去,星辉长存!
由你们播撒的,期待人类更人道、更健康、更清洁,祖国统一、社会民主、人民团结的理想火种,将有后来者保存——光大——!

——《议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