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主义辨

“人道主义”释义

   “人道主义”这个词现在用很多》可没有把它的含义弄清楚的人恐怕也不少。

   “人道主义”是个外来语。在英文里，相应的词有两个，一是 humanitarianism ，   一是

humanism 。

   Humanitarianism 一词来自 humanitarian ，指那些慈悲为怀，同情别人的不幸，关心人的幸福，致力于提高人们的福利或社会改革的人。这个词有一个同义语，就是 philanthropist ，即慈善家、博爱主义者。这些人是人道主义者；他们的主张或宗旨，就是人道主义了。

  Humanism 一词在许多场合下可以和 humanitarianism 通用。在上述的含义上，这两个词可以作为同义语。但是 humanism 有它的特有含义，它起初是和文艺复兴相联系的，指对人文学科的研究，对世俗的东西的强调，对个体的批判精神的重视。在这个意义上，也可译为“人文主义”。我们现在有时用这个词的含义，是从这个意义上演化而来的。《韦氏大学词典》（ 1993 年第 10 版）释此词的第三义说；“一种以人的利益或价值为中心的学说、态度或生活方式；尤指这样一种哲学，它通常否认超自然主义，强调个人尊严和价值，以及人的通过理性达到自我实现的潜能。”这里的“超自然主义”，指的是宗教，对神或任何超自然力量的信仰。人道主义哲学要以人为中心，不以神为中心；要以人为本，不以神为本。它要抬高人的地位，就必须否认还有比人更高更重要的东西。通常把 humanism 译为“人本主义”，这是有道理的；但我以为，也可以译为“唯人主义”。有人不理解或不愿意承认这种含义的人道主义，而这恰恰是马克思主义最重视的。

   这种人道主义从它在文艺复兴时期诞生起，就是一种对人和人生的态度。它所关注的是人，是人在这个世界上的遭遇和命运，欢乐和痛苦。从消极方面说，他是对一切贬低人、凌辱人、使人不成其为人的现象的抗议和反对；从积极方面说，它是一种对人的价值的肯定，对人的尊严的赞美，对人类的自由和幸福的理想和追求。人道主义包含着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但不仅仅是这些。它还是一种人生理想和文化理想，包括对新人的理想；例如文艺复兴时期对‘完善全面的人’的理想 ___ 这种人不仅是道德上完善的，而且是在智力上和体力上全面发展的，多才多艺的。   

   不论哪一种含义，人道主义都不是一种对世界或对历史的解释，而是是一种价值观念。人道主义者不同意用超自然的原因来解释世界和历史，因为这意味着有高于人的精神力量；但人道主义者并没有提出一个对世界的人道主义的说明。批评人道主义不能科学地解释世界是对的，但也是无的放矢，因为人道主义没有这个任务。人道主义不解释世界，它不是说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规律是什么；人道主义的任务是对如何评价世界，特别是评价人的生活和行为提供一个标准 ---- 什么是美好的、善的，什么是应当追求的，等等。

人道主义和人性论

   因为把人看得最重要，所以人道主义者最关心的问题是“人是什么 ? ”或“人性是什么 ? ”人道主义哲学家通常有自己的人性观，或者叫“人性论”。人的学说或人性论有唯心的，也有唯物的；不能一提到“人性论”，就以为是唯心的。马克思说，“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马恩选集》 42 卷 96 页）这也可以说是马克思的人性论。

   马克思的这个观点，为毛泽东继承了。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说，“自觉的能动性是人类的特点。”他认为，这是“人之所以区别于物的特点”。

   这个特点，是所有的人都具有的，是人的共性。人区别于物的共性就是人性。可是，在很长的时间里，人性是被否定的。这和毛泽东说的下一句话有关；“只有具体的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在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阶级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人性。”我们如果主张有共同的人性，似乎就是承认“超阶级的人性”。

   但是毛泽东说的是“带阶级性的人性”，这意味着人性大于阶级性，那么就不能说人性没有超出阶级性的部分。的确，在现实中，抽象的人性是没有的，可是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在对人性问题作科学研究时，不能把共同的人性抽出来加以研究。不允许进行任何抽象，也就没有科学。我们不能以没有抽象的人性为理由，否认人的共性的存在。如果那样，毛泽东的“自觉的能动性是人类的特点”的命题也不能成立了。

   人们常常指责说，人道主义者说的人是抽象的人。历史上的人道主义者确有这个毛病，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道主义者都不能避免。不能只要一说到“人”，就认为是“抽象的”而加以批评。那样的话，“唯物主义”这个词也不能用了，因为抽象的“物”也是不存在的，现实中存在的只有石头、树木、土地、河流这样的具体的物。恩格斯说，“抽象的物质和运动还没有人看到或体验到；只有各种不同的、现实地存在的实物和运动形式才能看到或体验到。”（《马恩选集》 3 卷 556 页）

   用人性解释历史的哲学家，不一定都是人道主义者。英国哲学家霍布斯用“人对人是狼”来解释历史，他就不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一般说来，人道主义者倾向相信人性本善，至少无善无恶。人道主义者对人的本性持乐观态度，相信人的理性，人的进步，人的自我完善能力。

   把人道主义看成是一种从人性出发来解释历史的学说，从而得出人道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不相容，这种误解中国有，西方也有，中国人还可能是受西方影响。法国有一个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就持这种观点，他认为成熟的马克思是在理论上反人道主义的。波兰哲学家沙夫批评说，“我们在任何一部哲学字典里都找不到他对‘人道主义’所做的这样一种解释。”（参看《关于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论争》，三联版， 264 页）有人以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都是人道主义者，其实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也不只一派，并不都是人道主义者；阿尔都塞就是反人道主义者。

人道主义和马克思主义

   近代人道主义起初是以神道主义为对立面的，它反对用神来贬低人。后来，人道主义的对立面扩大到专制的政治制度，提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 18 世纪的法国启蒙运动）。再后，人道主义又成为批判资本主义的武器（ 19 世纪的空想社会主义和文学中的批判现实主义）。马克思不但批判专制制度使人不成其为人，尤其批判资本主义制度下物对人的统治，人失去了自我。   

   那种以为马克思主义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中能够吸取的东西只是伦理道德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马克思主义从以往的人道主义中吸取了什么主要的东西呢 ?

   文艺复兴提出了两个很重要的思想，这两个思想都是人道主义的，它们孕育出了近代的空想社会主义，又为马克思主义所继承。一是从寄希望于天国转为决心建立人间的乐园；一是“全面的人”的理想。

   文艺复兴给人类贡献了达 . 芬奇、丢勒、马基雅维利等一大批在多方面杰出的天才人物。恩格斯高度评价文艺复兴说；“这是一次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并且产生了巨人 ---- 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马恩选集》 3 卷 444 页）

   人的价值在于人有巨大的潜能，这种潜能的开发需要人的努力，也需要社会条件。在阶级社会里，只有极少数剥削阶级的知识分子享有充裕的时间和优越的条件去从事创造性的脑力劳动，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出来；多数劳动者却被迫为自己的衣食而终日流汗。在马克思看来，为解决生存问题而不得不进行的劳动是一种不自由的劳动。劳动者中间有许多人本来可以成为贝多芬、歌德、黑格尔，但他们的才能被埋没了；这不仅对个人而且对社会都是巨大的损失。但这又是历史的一个必经阶段，只有到物质条件非常丰富的未来社会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曾根据恩格斯的论述（参看《马恩选集》 3 卷 572 页），把人的需要分为三个层次；一要生存，二要享受，三要发展。要生存，这是人和动物共有的本能，是最起码的权利。享受也是人的权利，应当承认；我们只反对把自己的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的背上。但是只会享受不会创造的人是低级的人。人的最高追求是开发自己的潜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在贡献社会的同时实现自我的价值。这就是自由。

   马克思批判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物对人的奴役，这就是异化。这个立场也可以说是人道主义的（不仅工人，资本家也受物的奴役。自然，这两个阶级的生活处境是有天壤之别的）。但是马克思不赞成用道德的眼光看历史；他认为尽管资本主义有许多不人道的地方，它的产生却是必然的，正如它的消灭是必然的一样。马克思并没有抛弃人道主义的理想，但他认为他的任务是赋予这个理想一个科学的基础，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

   马克思不赞成宗教家和有些人道主义者提的“爱一切人”的说教，他代之以“解放全人类”的口号。他的理想中的共产主义，并不是仅仅让每一个人享受丰裕的物质生活，更重要的是让每一个人有条件全面而自由地发展他的潜能，成为一种新人。

   马克思寄希望于无产阶级，这个阶级将在解放自己的同时解放全人类。马克思设想，无产阶级革命将产生一个新社会和一种新人。《共产党宣言》说，共产主义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资本论》说，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以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

   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思想。尽管这个思想还要接受历史的检验，但从这里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看到马克思主义对以往人道主义理想的批判继承关系。

   在今天，如果以为人道主义仅仅是慈善行为（这当然是重要的），那是把人道主义缩小了。改革开放是最大的人道主义；它造福于亿万人民。

   坚持改革开放需要冲破许多旧框框、旧教条的阻力，这些旧的教条和框框曾被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摆在中国面前的选择是；究竟是坚持旧的一套体制而让人民继续贫困和落后下去呢，还是打破这一套体制而让人民富裕起来呢 ? 或者说，是让人为制度牺牲呢，还是为了人而改革制度呢 ? 做出后面一种选择，意味着把人、人民的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 ---- 这就是人道主义的原则。

   市场经济对人的影响是双重的。从正面说，它取消了或削弱了人对大锅饭的依赖，造成了独立的个人，带来了某种平等和自由，带来了活力，让人在激烈的兢争中激发自己的才能，这样就促进了生产力发展，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水平。从负面说，它又使许多人沦为商品和自己的贪欲的奴隶，似乎金钱是最高的和唯一的有价值的东西，金钱就是一切。

   在这种情况下，人道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是市场经济的反映，也是对市场经济的价值观念的必要的补充。

   在 80 年代初的中国，人道主义是对“文革”中的神道主义（个人迷信）的批判和兽道主义（对所谓“牛鬼蛇神”的迫害）的控诉。在 90 年代的中国，人道主义是对市场经济大潮中涌现的拜金主义的抵制和社会不公的抗议。自然，人道主义的现实意义不止这些；象保障人权，提高国民素质，保护环境等，其性质也是人道主义的。

   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 ---- 这就是我们今天应当提倡的价值观。

1994 年 10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