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g Ruoshui

“毛热”还要继续下去吗?

     在毛泽东时代，常常举行一种活动，叫“忆苦思甜”，让大家不忘国民党统治时期的苦难，感谢共产党带来的幸福。文化革命以后，中共觉得这一段历史叫他们难堪，不搞这一套了。邓小平希望淡化文革的苦难，“团结一致向前看”。胡乔木还呼吁作家少写文革。他们似乎达到了目的。现在的“毛热”表明，许多人似乎把毛时代的苦日子忘掉了。毛泽东现在还是许多人心中怀念的大伟人、大英雄。 

    1949年，毛泽东曾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谴责蒋介石在二十多年的长时间里“把中国拖到了绝境”，豪迈地宣布建立一个新中国。

    二十多年以后，毛泽东把这个新中国推到了悬崖的边沿。

    毛泽东死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第十个年头，当时国民经济濒于崩溃，政治危机四伏，社会秩序混乱，法制荡然无存，人权受践踏，冤狱遍天下，民不聊生，天怒人怨。在他离开人世时，留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官方为毛泽东举行了最高规格的隆重葬礼。悼词作了最高的评价，全体领导人守灵，百万人肃立天安门广场，哀乐整天不断。

    然而，和半年多前周恩来逝世的情况相比，毛的逝世并没有引起群众那么多的悲痛爆发。

    粉碎“四人帮”以后，江青的许多丑闻揭发出来，这不能不损害毛泽东的威信。尽管党中央要保护伟大领袖而只是批江青，但人们不能不怀疑毛泽东为什么要娶这样一个白骨精。经过1978年对“两个凡是”的批判，人们再也不相信毛泽东是不犯错误的神了。

   斯大林也曾是苏联人民的大偶象。他死后三年，赫鲁晓夫一个《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揭露他杀人无数，斯大林就从神坛跌落到泥潭。

    中国共产党本应从这件事吸取教训；如果这样作了，就不会有反右派，不会有大跃进，更不会有文化革命。

    无奈毛泽东正想搞对自己的个人崇拜，于是斥赫鲁晓夫为叛徒，说他“一棍子打死”斯大林是给社会主义抹黑，背叛马列主义，云云。

    中苏激烈论战之际，正是中国面临危机之时。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失败造成三年困难，饿死几千万人。

    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创记录的。要是别人当权，早垮台了。

    可是中共开动宣传机器，大讲俄国革命初期如何没有面包吃，宣称“忘掉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毛泽东又开展对“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的批判，让全国人民知道，苏联尽管比我们富，但它已经“修”了；中国尽管穷，但革命和马列主义的大旗在我们手里举着。我们的经济困难，一怪天灾，二怪苏联的逼债和撕毁合同、撤退专家。

    这样，全国人民的注意力和怨恨就转移了。当时许多人，包括我在内，一面饿着肚子，一面还有种自豪的感觉。

    毛泽东保卫斯大林，就是保卫他自己。从此，中国就没有人敢批评个人迷信了。60年代初，林彪在军队提倡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后来推广到全国。

    这样，在犯了一个大错误之后，毛泽东的威信不但没有降低，反而提高了。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越来越盛行。毛泽东走向了神坛。

这就为“文革”准备了条件。

    在“文革”中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毛泽东的为所欲为，一意孤行也达到了疯狂的地步。

    林彪“折戟沉沙”后，事情已经很明显，“文革”失败了，可毛泽东就是不承认。谁想纠正“文革”的一些错误，他就整谁。先是影射批判周恩来，后是再次打倒邓小平。

    到1976年4月的天安门运动，可以看出，毛泽东的威信已大为降低，群众不但骂“四人帮”，也指责他是“秦始皇”了。

    毛泽东去世时，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

    华国锋等人把“四人帮”抓起来，客观上是对毛的威信的又一次打击。不管怎样，江青是毛的夫人；如果江青是“白骨精”，那么毛呢?

    1978年批判“两个凡是”，接着开11届3中全会，从此开始了邓小平时代。“毛热”变成了“毛冷”。

     1979年初开的“理论务虚会”上，批评毛的声浪很高，这原是批评“两个凡是”的自然趋势。然而邓小平出来讲话，提出包括坚持毛泽东思想在内的“四项基本原则”。

     1980年搞历史问题决议时，毛的威信已经降得很低，许多党员和群众都认为他过大于功，天安门还出现过“对毛泽东的评价应是倒三七开”的标语。

     邓小平和陈云等人担心了，多次对决议的起草工作下指示。邓小平至少讲了九次，中心意思是要保住毛泽东这面旗帜，确立毛泽东思想的历史地位，坚持和发展毛泽东思想。他看了一次决议草稿说“不行，要重新来”，就是因为嫌那个草稿对毛泽东的批评太多了。

     邓小平所说的“坚持毛泽东思想”，只是坚持毛所阐述的“无产阶级专政”、“共产党领导”，而其他方面，他是反毛之道而行之的。外国人说邓小平搞“非毛化”，并不冤枉他。人民公社，政治挂帅、群众运动、阶级斗争为纲、文化大革命这些毛泽东心爱的创造，邓小平都抛掉了，还不是非毛化吗?

     这个非毛化恰恰是邓小平(当然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贡献。不过他还要说“坚持毛泽东思想”，这是矛盾。“邓时代”是“毛时代”之后的一个新阶段。邓是修正主义者，他修正了毛泽东，这个修正好得很。可是毛还有很多东西，本来应该继续用实践这个标准来检验，去继续修正的，邓却不愿意前进了。

     1989年，在毛泽东逝世13年之后，忽然推出了一批有关毛泽东的回忆录，洛阳纸贵，畅销全国。继之，电影、电视剧、歌曲磁带大批出现，一股“毛泽东热”风靡大陆，延及海外，其势迅猛，经久不衰。虽然这股“毛热”不同于文革时期的个人崇拜，没有那种狂热和虔诚，间或夹着调侃，但对毛泽东发生了兴趣总是真的。

     毛泽东变成了一个符号，不同的人给予它不同的阐释，赋予它不同的意义。对出租汽车司机来说，毛是保佑他行车安全的吉祥物。对于卖毛泽东象的小贩来说，这是赚钱的门道。对轻佻地哼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小伙子来说，这是一种好玩的时髦。中年人听《红太阳颂》，钩起的是他对那个狂飙的青年时代的劫后回忆。愤世嫉俗的人会觉得毛时代没有这么腐败，物价也平稳。入世不深的学生会觉得毛才是中国需要的铁腕人物。改革派把毛当保护伞，说毛泽东思想的精髓是“实事求是”，改革是实事求是，因此改革符合毛泽东思想。保守派拉毛泽东的大旗作虎皮，说毛泽东思想的根本是“阶级斗争”、“防止资本主义复辟”、“防止资本主义复辟”...

　 近年来，国内兴起了一股毛泽东热 。毛泽东的回忆录成为畅销书，毛泽东的像章成为畅销货，毛泽东的歌曲成为流行歌曲。

  　在1993年12月26日毛泽东一百周年诞辰的时候，这股毛热达到了顶点。官方举行了隆重的纪念会，关于毛的影视片出了一百部，书籍出了几十种，毛的故乡韶山举行了有八百演员参加的盛况空前的演出。

  　人们在怀念他吗?

  　毛时代有比现在好的地方，可是如果毛泽东复活呢?

  　他会马上砸掉出租汽车司机和小贩的饭碗。他会把一大批学港台时髦的青年人当作流氓送去劳改。他会让大家只唱“革命歌曲”，只穿毛式服，只看八个样板戏。更重要的是，他会恢复中央计划经济，重建人民公社，取消经济特区，炮打以邓小平为首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让极左派掌权。为了这一切，他会再发动一次文化大革命。

  　谁愿意这件事发生?

                     199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