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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集中营门上的“自由”说起

   看到一张纳粹集中营大门的照片,在那铁门的拱形门楣上,赫然是一行德文标语 : “劳动创造自由” (ARBEIT   MACHT   FREI) ! 

    这使我大吃一惊。以前也在电影上看到过这个场景,但那镜头是一闪而过,我还怀疑自己没有看清楚 ; 现在有照片为证,不能不相信了。

    纳粹集中营也标榜“自由”!

    本来可以从这里做一番文章,大大讽刺一番;可是再一想,这是多余,谁都会有这种感觉,不用我说。倒是另一个问题值得思索:纳粹党人为甚么要用这样一条标语 ?

    难道他们会以为,集中营的囚徒会相信这个?肯定不是。集中营修好了,总得装饰一下门面。关在集中营的人不是要劳动吗?于是就想到这句话。这句话冠冕堂皇,有哲学深度,作标语正合适。至于囚徒相信不相信,那无所谓。

    我们甚至可以说这符合马克思的观点;他在《哲学手稿》里表达过这个意思。不过,纳粹党人怎么会引用马克思呢 何况集中营的劳动正是马克思批判过的“异化劳动”,它恰恰是自由的丧失。

     也许 , 我们还可以朔源到黑格尔 ; 不是说纳粹党很尊崇黑格尔吗 在黑格尔关于劳动的论述中是隐含这种思想的,虽然黑格尔大概有没有这样的原话。

    不管怎样,连自由的敌人也要用“自由”来作幌子,说明自由的理念在西方多么深入人心,这是因为他们经过启蒙运动的熏陶。法国大革命的口号就是“自由、平等、博爱”,“不自由,无宁死”。这种思想影响到整个西方。但在我们中国,由于文化的差异,用“自由”作官方的标语口号的事情是没有的,甚至对西方把自由视为神圣的态度嗤之以鼻。许多年中,在我们的词汇中,最神圣的名词是“革命”。

    西方人以他们居住在“自由世界”而自豪,认为他们可以自由选举自己的总统和议员,可以自由地批评政府,可以自由地举行集会结社、游行示威,可以有自由的媒体,自由的宗教信仰。我们这里,特别在改革开放前,一提到这个词,想到的却是脱衣舞,吸毒,豪赌,酗酒,抢劫,性的放纵,色情电影,枪战,爱滋病,等等。马克思恩格斯曾称他们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是“自由王国”,而我们的报纸却曾用这个名词来称呼那种无人管理,环境脏乱,小偷猖獗,流氓横行的社区!  

    1937年,毛泽东写过一篇《反对自由主义》,其中列举自由主义的表现,有:当面不说,背后乱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办事不认真,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摆老资格之类。这篇文章影响很大。在许多年中,我们就是在这些意义上把“自由主义”当作贬义词使用的。在过“组织生活”,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时候,这个词和“个人主义”一起,都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名词。

    不过,“自由主义”一词的这种用法,大概只是在中国才有;除了“取消思想斗争”这一条有些相近以外,其他都是和本来意义的自由主义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说 , “人的解放可以说是西方文化的独特成就。这是与西方人追求自由分不开的。因为自由主义从广义说,就是旨在保护个人不受无理的外界限制。”“自由主义者限制了统治权力 , 使立宪政府的理想变成现实。他们发展了个人权利的学说,其中包括信仰自由、出版自由、言论自由和集会自由的权利,这是近代民主的精髓。”

    毛泽东所批评的自由主义,不过是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一些消极现象,并没有理论体系,而西方的自由主义,却是一种政治哲学,属于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它在西方历史上起过巨大的正面作用。

    很少人知道,毛泽东也曾肯定过自由主义。1944年7月,毛泽东与美国谢伟思等人谈话,鼓励美国人发挥影响,宣传民主理想。他还赞扬美国对国民党的约束作用,说:“昆明是一个例子,那个地方已经变成自由主义活动的中心了,因为在美国人的眼皮底下,国民党是不敢逮捕学生和把学生投入集中营的。拿这一点同西安相比,西安的美国人非常少,特务就横行无阻。美国刊物对国民党提出批评是很好的。”(转引自《历史的先声》,102页)

    毛泽东在这里赞扬自由主义,当然只是鼓励在国民党统治区内实行的,因为这种自由主义有利于共产党的发展。

    在此之前,1943年3月14日,当时共产党在重庆办的《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抗战与民主不可分离》。其中说:“现在所进行的世界战争,就是法西斯主义的政治原则与民主的政治原则之间的战争。在这个战争中,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共同在民主的旗帜下反对法西斯主义。”(同上,51页)这里是把自由主义视为和共产主义同一战壕的战友,是统一战线中的同盟者。

    可见,同一个名词,在不同的文本中有不同的意义,对不同人会有不同的意义,在不同的时候或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意义。

    多年以前,我和妻子到美国的哈佛大学,妻子就在哈佛的一所附属学校补习英文。有一次英文写作课,她写了一句“中国共产党领导妇女得到解放”。这种话在国内的报刊上本是稀松平常的老话,但美国老师却感到困惑,认为在这里使用“领导” (led) 是不恰当的,应当改为“帮助” (helped)

    这种不同是明显的:在原句中,“中国共产党”是主体,是领导者;在改过的句子中,妇女是主体,而党只是帮助者。那位美国女教师对中国共产党在群众运动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显然是无法理解的。她也不会想到,“中国共产党帮助妇女得到解放”这种说法在中国人听来是多么不顺耳。

    她更加想不到,“帮助”这个词会在我心头引起微微一震。文革期间,我受到的“帮助”太多了,以致十几年后,一听到这个词还心有余悸。在对我的批判会上,有的同志在义正词严地训斥我一通之后,临末会大喝一声:

    “这是对你的帮助!”

    话说回来,在1949年   之后,“自由主义”这个词就只是在贬义上使用了。我记得在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期间,《人民日报》曾发表过一篇重头的理论批判文章,题目就是《何物自由主义?》,好像是民主党派的人士写的。

    不过,“自由”这个词有时也还是在正面意义上使用的,只要后面没有加上“主义”二字。毕竟我们的宪法上规定了公民的各种自由权利。近年来,解放军部队中常唱的一首歌曲是《团结就是力量》,那是我们在四十年代搞学生运动时非常流行的,其中就有“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自由……”的词句,使我听起来倍觉亲切。当年我们喊的口号,就是“要民主”“要自由”。去年邵燕祥在《百年潮》第九期上发表了一篇杂文,介绍了这首歌的来历和背景,那是创作于解放区的地地道道的革命歌曲。可是有一次演出,他发现这个“自由”被改成“胜利”了。果真这样,就是岂有此理了。

    修改歌词的人可知道:胜利就意味着解放,解放就意味着自由。解放了就是自由了。解放人民,就是使人民获得自由,不受独裁者的压迫;解放国家,就是使国家获得自由,不受外国的统治;解放思想,就是使思想获得自由,不受教条的束缚。不要自由就是不要解放。在英文里,“解放”是 liberation  ,这是名词;其动词形式作 liberate ,就是“使之自由”。这个词是从 liberty 来的,原出法文,意即“自由”。 Liberty 也有负面的含义,指过于随便、冒昧、无礼、放纵。这也许和毛泽东批评的“自由主义”有几分相近;不过 liberty 的这个含义在英文中只限于指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而作为一种政治哲学的“自由主义” (liberalism) 是不包含这个意思的。

    一百五十年前,马克思恩格斯在一篇时评(《国际述评(一)》,见《马恩选集》第7卷264—265页)中谈到中国时说,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已经处于社会变革的前夕,而这次变革必将给这个国家的文明带来极其重要的结果。如果欧洲的反动分子将来逃奔亚洲,一直到达万里长城,说不定会看到这个堡垒的大门上出现这样的字样:

      中华共和国

              自由          平等        博爱  

    那个时候,马克思恩格斯还只是设想中国将出现资产阶级式的民主革命。几十年后,这种革命在中国发生了。马克思恩格斯没有想到的是,自由的口号并没有写在长城上,倒出现在纳粹集中营的门上了。

    不过,任何事情都是变化的,人们的观念也在变化。十几年前,我们还忌谈“人道主义”和“人权”,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近年,李慎之等学者还发表了不少讨论自由主义的文章,让人们对这个问题有了新的认识。在看到邵燕祥的文章之后,我注意听了我们机关大院警卫战士唱《团结就是力量》,还好,他们没有改。战士天天唱“向着自由”,何尝唱出了问题?也许,通过这首老歌的重新流行,人们会对“自由”这个口号逐渐习惯起来吧。

        2000年10月